“进入信息社会或者数字时代之后,教育将何去何从?我认为从教育信息化到教育数字化,正是对这个问题的回应。”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副院长韩锡斌教授表示,“教育部启动教育数字化战略行动,标志着国家教育从信息化转向数字化,这不是简单的新瓶装旧酒,而是内核发生了变化,即教育与技术的结合从以技术为中心转变为以教育为中心。”
他长期关注的职业教育领域也正在发生着转变。7月,教育部办公厅发布《关于加快推进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建设改革重点任务的通知》,为数字化赋能职业教育新生态提出了新的举措。
对于职业教育数字化而言,韩锡斌教授认为,还是要“跳出教育看教育”,他表示,“高质量推进职业教育数字化转型发展的意义不仅在于推进职业教育本身的变革,更重要的是有助于破解社会发展中的重大问题,而数字化将成为实现这一目标的必要条件和关键推动力。”
职教数字化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
《中国教育网络》:日前,教育部办公厅发布《关于加快推进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建设改革重点任务的通知》,您认为给职业教育数字化提出了哪些发展思路?对于职业教育的数字化转型,您认为有哪些关键点和突破口?
韩锡斌:职业教育数字化转型是一项动态、复杂的系统工程。办公厅发布的文件中包含了11项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建设改革的关键任务,其中有几项与职业教育的数字化发展密切相关,涉及专业资源库的建设、标杆学校建设、优质课程及教材建设等。这些任务旨在贯彻落实教育部2022年年初提出的“教育数字化发展战略行动”,该战略行动指明了数字化发展的方向。
对于该战略行动的理解,需要有更高的站位。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报告首次提出“教育数字化”,其目标已不再局限于教育的某一学段或者某个类型的发展,而是要构建一个终身学习的社会。此外,结合习近平总书记在2023年5月29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就建设教育强国进行的第五次集体学习会议上的讲话,可以看到国家对教育数字化提出了更高要求,“教育数字化是我国开辟教育发展新赛道和塑造教育发展新优势的重要突破口。”在推进教育体系建设的过程中,需要确定新的发展路径,以建立新的竞争优势。
自2022年3月28日国家职业教育智慧教育平台上线以来,教育部始终在积极推动其发展,着重解决两个核心问题。
第一,致力于实现教育资源的广泛共享。该平台涵盖了专业资源库、在线精品课程、虚拟仿真实训基地及数字化教材等四大资源类别,旨在为职业教育提供多元化、高质量的资源支持。
第二,大力促进职业教育的数字化大脑建设。数据是数字大脑建设的基础,因此,自2022年4月起,职业教育与成人教育司开始组织试点,由我牵头组建了全国专家团队,着手开展两项关键任务。首先,制定职业院校大数据中心建设指南,以解决数据源头问题。其次,推进职业教育信息化标杆学校建设。根据2020年《职业教育提质培优行动计划(2020-2023年)》中的10项工程,原计划在2023年底前建设300所标杆职业院校。面对新的发展形势,将标杆校的建设时间延长至2025年年底,这与我国“十四五”时期的教育战略部署相契合,为职业院校提供了更多时间和机会。
自2022年4月以来,职业院校大数据中心建设稳步推进。首先,教育部信息中心已印发《职业院校大数据中心建设指南》,各学校根据指南规划自己的发展方向。预计到2025年,大数据中心的建设将取得重要进展,这将为教育部后续建设职业教育智慧大脑提供坚实的数据基础。与此同时,正积极推动学校与教育部数据中台的对接工作。2022年已对接300余所试点学校,2023年启动了第二批对接工作,共选取了近500所学校。这一工作的推进符合教育部部长怀进鹏在国家智慧教育平台正式上线时的讲话精神,即“应用为王,服务至上,简洁高效,安全运行”。
这十六字对职业教育数字化转型极为重要。其中,“应用为王”强调应转变“重建设、轻应用”的观念,在进行标杆校的评定时,主要关注师生发展、教育教学、管理服务和网络安全四个应用场景。“服务至上”则重视学校和政府如何为用户提供优质服务,注重硬件建设和组织体系建设的平衡。“简洁高效”意在突出迭代思维,根据当前能力和资源灵活应用,逐步完善自身。“安全运行”侧重筑牢校园数据安全底线,构建可持续的数据安全防护体系。
2023年7月,《职业教育信息化标杆学校建设指南》发布,说明了职业教育信息化标杆学校建设的任务。这份指南与《职业院校大数据中心建设指南》成为落实办公厅发布的《关于加快推进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建设改革重点任务的通知》数字化相关任务的两份重要参考文件。
教育信息化和教育数字化的关键差异在主体
《中国教育网络》:回顾历史,您认为职业教育数字化取得了哪些主要成果?
韩锡斌:职业教育数字化转型取得了显著成就,这主要归功于“十二五”和“十三五”规划,以及由教育部和省级教育管理部门实施的重大项目,如自2010年以来的专业教学资源库建设和精品课程建设等。在“十三五”期间,进行了职业院校信息化建设试点校工作,每年选取百所学校,连续三年共计遴选了428所职业院校。这些学校的信息化建设内容丰富,涵盖了基础设施、教育教学、管理服务及师生素养等方面,信息化教育教学模式、管理模式和服务模式也有很多创新。
还有一项关于教师信息化教学能力提升的举措。自2010年起,教育部举办了职业院校信息化教学大赛,而自2018年后,这一活动整合进技能大赛体系,并更名为教师能力比赛。目前,这一比赛也促进了省级和校级的比赛举行,每年有超过24万名教师参与三级赛事,各学校都高度重视这一活动。
进入“十四五”时期,国家智慧教育公共服务平台开始启用,将继续发展专业资源库、虚拟仿真实训系统、精品课程和数字教材等核心内容,推动整个教学模式和治理模式的数字化变革。
《中国教育网络》:您认为职业教育数字化和高等教育数字化有哪些相同特点和不同特点?
韩锡斌:职业教育和高等教育主要有两个共通之处。
第一,二者都有共同的人才培养目标。教育本质上是社会性和人本性的体现。无论是职业教育还是高等教育,它们都旨在培养满足社会需求的人才,这是教育的社会性。同时,教育也尊重每个学生独一无二的个体,追求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这是教育的人本性。因此,二者的目标都是培养兼具社会性和人本性的个体。
第二,二者在数字化转型方面有相同的要求。它们都必须建立完备的数字基础设施,相关人员应具备数字化专业素养,还需有充足的数字化资源,以推动教育教学模式及教育治理模式的数字化转型。
然而,就具体内容而言,它们存在许多差异。
首先,在人才培养目标方面,高等教育侧重培养拔尖创新人才,而职业教育主要培养能工巧匠。党二十大报告提出的国家战略人才力量包括战略科学家、一流科技领军人才和创新团队、卓越工程师、大国工匠、高技能人才等,高等教育和职业教育承担着不同的人才培养任务。
其次,当前数字经济在GDP中的比重不断增加,产业数字化和数字产业化是大势所趋,也是国家产业升级的必由之路。而职业教育的特点在于,其以就业为导向,旨在实现高质量和充分的就业机会。因此,职业教育的人才培养目标必然包括数字化职业素养的内容。另外,相对来说,职业院校的学生通常具有较弱的学习动机和学习能力。不论是就业导向还是抽象思维能力,都决定了现代职业教育必须坚定走“产教融合、校企合作、工学结合、理实一体”的道路。其中,“工学结合”意味着学习必须与工作岗位的能力需求相匹配;而“理实一体”则强调理论学习与实践学习的融合。职业教育的数字化转型必须根据其特点进行,有别于高等教育。
《中国教育网络》:为适应当前发展,您认为还需要做哪些主要提升和改善?
韩锡斌:总体而言,过去十年,职业教育在数字化方面进展明显。然而,与普通高中、本科院校相比,职业教育在基础设施、专业技术人员素养及投资规模方面仍有差距。从数字化水平来看,职业教育可以被视作整个教育体系的“洼地”,而中等职业教育又是整个职业教育的“洼地”。在教育数字化转型方面,与普通教育相比,职业教育存在着短板和发展不均衡问题,需要得到更大关注。
与以前的教育信息化不同,现在推动的是教育数字化转型,这两者的根本区别在于主体的转变。过去,主要关注技术,包括网络建设、多媒体教室和实训室的建设,技术在教育中起到主导作用。而今,我们需要以教育本身的角度来审视新时代的教育变革,从教育教学信息化转向数字时代的教育教学。
跳出教育看职业教育数字化
《中国教育网络》:您怎么理解数字化过程中的“跳出教育看教育”?数字化赋能职业教育发展的同时,您认为会不会改变职业教育本身的一些属性和发展趋势?
韩锡斌: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报告非常明确,它将教育、科技、人才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基础性、战略性支撑。不能仅仅将教育视为教育领域的事,而应充分发挥其对整个社会发展的支撑作用。此外,整个社会相互关联,需要站在教育之外的角度来审视教育的价值。高质量推进职业教育数字化转型发展的意义不仅在于推进职业教育本身的变革,更重要的是有助于破解社会发展中的重大问题。在我看来,教育至少能够从以下三方面为解决社会问题提供支撑作用。
首先,建立全民终身学习体系。这意味着需纵向贯通各个教育学段、横向融通各类教育资源,以建构一个完整的教育体系,其核心目标是服务全民终身学习。数字化将成为实现这一目标的必要条件和关键推动力。
其次,实现高质量的就业。这不仅包括充分就业,还需要确保就业与专业匹配。在职业教育的发展中,应该朝着实现高质量就业的目标努力前进。
最后,解决教育的均衡发展问题。教育被视为一项公共产品,需要各个学段、各种类型教育的均衡发展,才能满足全民对高质量教育的需求,助力解决教育的公平性问题。
数字化赋能职业教育可以在现有教育体系下进行改革,也可以在数字空间中创造新的教育形态,这两种形态会相互融合,从而形成数字时代的教育新形态。许多知识不再仅限于学校,而是通过网络传播,更新速度更快,也逐渐形成了一套知识链和学习体系,这可能是一个全新的教育形态。
《中国教育网络》:您认为,职业教育数字化转型的路径是什么样子?学校如何将数字化转化为自身的规划和行动?是否可用一个具体案例来描绘您理想中的行动路径?
韩锡斌:技术的不断发展带来了学校的结构性变化,这些变化对传统体制机制提出了很大的挑战。需要在顺应技术发展和坚守传统之间找到平衡。
教育部目前主要以项目化方式推进职业教育数字化,但项目化方式容易导致各院校为满足资质要求应付任务,缺乏统筹协调。因此,建议学校制定长期规划,分析现状和趋势,将任务纳入规划中,并根据需求有针对性地解决问题。如此前后领导方能衔接,将具体项目转化为长远发展的愿景。规划能使各项目相联系,共同促进学校发展。学校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规划。
首先,需要全校的管理层、专业负责人和骨干教师充分参与,并最终形成共识。这是理念的更新和思想的动员,旨在集思广益、共聚智慧,进行广泛的民主讨论和头脑风暴,最终凝聚出共同目标,并将任务落实到各部门和个人。
其次,需要借鉴外部经验。这包括邀请专家提供指导,与相关企业和公司的技术人员保持沟通,确保方向正确。同时,借鉴其他相关院校,向同行学习。
美国密涅瓦大学提供了一个借助互联网办大学的案例。其总部位于旧金山,但没有传统的实体校园,主要通过在线平台运作,而线下活动则以城市为单位,在市内组织学生进行调研和分析。他们的理念是“城市即校园”,这给职业教育带来重要的启示。传统的学校、班级和课程结构是工业社会的产物,限制了工学结合、校企合作、产教融合。在数字时代,可以借鉴互联网思维,将学生置身于社会、产业和企业,利用数字化方式进行学习,并在过程中提供现场指导,这是一个颠覆性的想法。这种想法变为现实还需社会共同努力。
此外,从学生的角度来看,需要考虑个体发展和社会需要两个方面。在人才培养的过程中,要尽可能帮助学生找到他们的兴趣点,同时使之成为他们未来职业的方向。在整个过程中,如果借助互联网,制订“一人一策”的专业人才培养计划,甚至超越校园限制进行学习,可能会有助于实现上述目标。
互联网的本质是连接职教数字化亦在网中
《中国教育网络》:您曾提到,在政策层面,要统筹推进职业教育数字化转型发展。从政府、院校、教师、学生等这几个利益相关方所承载的责任来看,各个层面核心要做哪些工作?目前您认为这些工作的完成度是什么样子?还需要怎样加强?
韩锡斌:首先,政府目前正在进行全面规划,并不断制定相关政策和项目计划。在政府推进这些事项时,需要与学校进行密切互动,并请相关专家进行前期研究和政策分析。在我参与的一些政策制定过程中,专家组会充分讨论,实地访问,并与院校保持沟通。
其次,就院校而言,各级领导需要理解教育已从信息化转向了数字化,应基于互联网思维全面规划,制定学校的发展计划,提高数字化的判断能力和调控能力。正在进行的学校与教育部中台数据对接工作,为今后动态监测全国职业院校数字化发展提供了基础,将来可以为每个学校提供及时的诊断性和建议性反馈信息。
再次,学校教师在整个过程中起着关键作用,教师的水平直接关系教学质量。提升教师的数字化教学能力是我们近年来持续研究的重点。
最后,学生方面,需要了解数字时代原住民的学习需求和学习特征。我们近些年通过问卷调查来了解他们的主观感受。2018年《职业教育信息化发展报告》、2019年的案例报告、疫情期间关于职业教育领域在线教育专题报告都有学生问卷。2021年版发展报告收集了14万学生的问卷,让我们更清楚地了解了学生的需求和想法。
近期,我们即将开始一项由教育部教育管理信息中心负责的为期三年的连续调查计划,计划在2023、2024和2025年进行,目前正在向学校管理者、教师和学生发放问卷。通过这些调查,我们将了解当前学校数字化的情况和问题,包括新政策和项目的实施效果。此外,我们研究团队一直坚持“学术研究、院校实践、政策咨询”三位一体的研究方式,能够在政策实施后快速进行效果分析,并向教育部门和学校提供针对性建议。
《中国教育网络》:您认为在职业教育领域,教育部和各省级政府的关系是怎样的?
韩锡斌:目前,教育部与省级政府的关系需要进一步厘清。随着国家智慧教育公共服务平台的推出,各省级政府也有意建设类似的平台,但关键问题是如何确定这些平台的目标和功能,从而协调国家级、省级,以及未来可能涉及市级、县级和校级的资源共享和数据治理,这是一个重要的研究与实践课题。
首先,在资源共享方面,平台通常共享的是国家级的精品资源,省级则有自己的资源。我的设想是,未来教育部的平台是一个汇聚门户,通过智能引擎将省级乃至校级资源都动态纳入其中,如此方能充分发挥互联网连接的潜力。希望任何学校的课程都可以在这个门户上找到,不仅限于国家级精品资源,而是形成一个庞大的网络和生态。
其次,数据治理是另一个重要问题。目前,数据主要集中在教育部,但省级也需要一些数据来做出决策和分析各校的情况。学校作为源头,如何将数据提供给省级和教育部,这些数据之间又存在何种关系,目前都没有进行深入系统的分析和规划。最近有几个省级教育部门联系我们,愿意开展试点工作,希望可以利用互联网及各类数字技术解决这些问题。
此外,需要强调的是,互联网的本质特征就是连接,计算资源和存储资源都可以通过云的方式获得。我不希望每所中职学校都建立自己的大数据中心,这不符合当前互联网的发展趋势。我希望各省份能够承担这一责任。然而,从管理角度来看,中职学校的人员、财务和设施管理通常不属于省级政府,而是由市级政府负责。因此,期待在市级层面建立云服务中心,以免学校再建立自己的数据中心、购置设备、组织专业技术队伍,形成新一轮的低水平重复建设和资源浪费。
《中国教育网络》:对于职业教育数字化转型,您还有什么建议?
韩锡斌:首先,在思考教育的数字化转型时,需要综合考虑各个学段和教育类型。对于职业教育而言,必须以贯通的思路来看待其与高等教育、基础教育之间的关系。其次,还需进行横向的考虑,包括与企业、社会以及家庭之间的关系。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提出了“建设全民终身学习的学习型社会、学习型大国”的目标,为实现这一宏伟目标,产教融合和校企合作是不可或缺的途径,不能仅考虑学校本身。
互联网及各类数字技术为职业教育各个方面都提供了变革的潜力。举一个例子,2019年,国务院发布了《国家职业教育改革实施方案》,提出了“活页式教材”的概念,描述教材内容与产业要求密切关联的重要性。由于互联网是广泛联结的、信息传输是即时的,知识的链条循环比学校的循环速度快得多,因此,由学校、企业、社会多种主体共同编制并使用的数字化、互联网化的“活页式教材”应该是未来发展的方向。
目前,我们仍然面临理念上的挑战,大家对数字化转型的理解还不够深刻,需要重新思考如何将工业时代的教育教学转向数字时代的教育教学。这意味着重新审视并充分利用互联网连接以及各类数字技术的优势,以提升我们的潜力和能力,这是构建数字时代新教育形态的前提。
来源:《中国教育网络》,编撰:李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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