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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江澎:我的“大先生”,张银德
2024-09-09 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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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个教师节即将到来,今年教师节的主题是“大力弘扬教育家精神,加快建设教育强国”。值此节日之际,中国教育在线特策划“庆祝第40个教师节,弘扬教育家精神”系列内容,以“我心目中的大先生”、“教育家精神我来说”为题,邀请大中小学校长、教师撰文,讲述“大先生”故事,阐释教育家精神,展示广大教师立德树人、自信自强的精神风貌,营造尊师重教社会氛围,致敬奋斗在教育战线的广大教育工作者。

  本文为中国教育学会副会长、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当代教育研究所所长、江苏省锡中教育集团总校长唐江澎回忆自己心目中的“大先生”——他的高中语文和历史老师张银德的文章。

  “张老师没念过大学,可在我眼里他是位‘大先生’,对我教学、做人影响之大,实非万言可尽,甚至我‘体悟教学’的许多思想就是他的衣钵传承。”

  下面,就让我们跟随唐江澎校长充满感情的文字,穿越时光的隧道,一起走近这位在陕南秦岭山区教了一辈子书的“大先生”张银德。

致恩师

我的“大先生”,张银德

唐江澎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当代教育研究所所长 唐江澎

  1977到1979年,张老师在陕南秦岭山区的灵口镇,教我高中的语文和历史课。张老师没念过大学,文史的底子完全是“文革”前老高中打下的,可在我眼里是位“大先生”,对我教学、做人影响之大,实非万言可尽,甚至我“体悟教学”的许多思想就是他的衣钵传承。

  张老师教历史,也有些像语文课。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朗诵词,大约就是中国近现代史的史学大纲。“在黑暗的旧中国,天是黑沉沉的天,地是黑沉沉的地。灾难深重的人民啊,你一次又一次呼喊,一次又一次奋战。可是啊,夜漫漫,路漫漫,长夜难明赤县天!”历史背景是文学化的,沉郁悲壮;而那“一次又一次奋战”才是历史事件,是史料史实,有迹可循。在他的课里,历史不是风干的知识点,你必须死记硬背,是“此刻,多少个家庭的多少个窗户都一起打开,人们在倾听,倾听,倾听着一个震撼世界的声音”!

  高中时,我们的语文教材更像是领袖文选,要么就是鲁迅先生痛斥梁实秋们的投枪匕首,小说只有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浩然的《房东大娘》,古诗也就教“抓壮丁”的《石壕吏》。张老师似乎并不满足于这些内容,他常刻了讲义来给我们教。《小石潭记》《捕蛇者说》《石钟山记》《廉颇蔺相如列传》《鸿门宴》《木兰辞》《孔雀东南飞》《老夫采玉歌》等名篇。就在那时,连同他那标准的黑体字、绿色的油墨一起走入了我的记忆,至今不忘。他选的教材,大多是他能熟背的,因此,在课上他并不多讲,也不像别的语文老师让你抄上几本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的笔记,只是背给你听并要求你背书。

  说来奇怪,我的张老师本有较重的言语缺陷,讲课文时口吃严重,但背起书来了无磕绊。他用双指为尺,在讲台上敲击着节奏开始背诵,不多时教室里就敲出了一片琅琅书声: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最感人的一次,是老师背诵《孔雀东南飞》。他不会讲普通话,操着浓重的方音来读,目视着教室的上方,依旧缓缓地敲击桌面,“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感慨的语调中透出几多悲戚苍凉,让我的心头掠过寒风。他缓缓地背诵那哀婉的故事,我们的眼光则在刘兰芝的命运上移动。“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老师挥手作别,班里的女生开始感伤而抽泣。“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低沉的声音更让教室里的空气凝固,等到“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之后,我们的心全浸没在这一池苦泪当中。老师久久没有声响,泪眼望去,只见张老师头微昂着,一任泪流滂沱。

  后来教语文,我多次教过《孔雀东南飞》,也多次朗读过课文,朗读时甚至精选了悲戚悱恻的《梁祝》来烘托气氛,用大提琴与小提琴如泣如诉的对歌去配“举手长劳劳”的话别,用管弦乐的轰然交响去渲染“举身赴清池”的惨烈,然而始终没有找到张老师那滂沱的情感,当然也无法让这首被誉为“五言乐府双璧”之一的名作去感染学生了。我甚至在悬揣:老师是否会有类似的经历或感受?是否因为把真切的生命体验融入了作品,才诵读得如此感人至深?但不管臆测是否有据,有一条可以肯定:张老师上课,把心放进了教材。我提出的“体悟教学”也在强调,欲使学生对文本产生深入的感悟,教师必须设法引领着学生真正走入文本,而必要的前提,是教师真正走入了文本,把心放进了文本。

  张老师的作文教学也多依凭自己的写作经验,他擅长叙事,写过剧本,文字有诗意;但不长议论说理。他的作文训练就以记叙文为主,评改方法也很特别,多改少评。因此,我的作文本常常被红笔涂满,却少见诸如“中心突出、结构完整、层次清晰、语句通顺”一类包医百病的判词。他也常喊我去面批作文,却常常不讲修改的道理,最多就是嘟囔几句。“疙瘩!”于是提笔捋顺字句。“啰唆!”于是圈划删减几行。他叼着烟卷,微眯着眼,一边反复斟酌他修改的地方,一边不无欣赏地自夸:嗯,这式修改好得多了!最后,像把一个范本交给你:回去好好看看改的地方。不止在他的房间里,他也常把修改搬到课堂上。预先让我用毛笔在大纸上抄了作文,张贴在黑板上供同学看,上课时他提了红笔来,问:这一句要不要改?咋改?同学们七嘴八舌地指点议论,他在上面龙飞凤舞地修改,一改就是一节课。正如他的理论,文章不厌百回改,作文水平不是写出来的,是改出来的。我现在也常学舌,不要只看学生写了多少文章,关键要看学生改好了多少文章—这是我的体验,也是得益于先生的经验。我想,改文章也许比评文章更见出教师的写作功底,也更利于提高学生的写作水平。斟酌字词、锤炼语句、捋顺疏通、删削增润的功夫与妙道,有时真是可意会而难言传,而把一个个具体的修改过程与实例展现出来,让学生对比着思悟,这样对智慧策略的传递应该更有实效。由是常常感慨,以现今我们教学的现代化手段,用实物展示平台投影,用电脑里文本修改的工具,向学生展示或让学生参与作文的修改过程,在修改中提升学生运用语言的悟性,已是如此快捷、方便、直观了,而又有多少语文老师会像张老师那样上作文课呢?

  张老师身材很矮,应该不足1米60,又好穿长长的四兜中山装,腿部就格外显短,加上衣兜在上身画了几条横杠,远看去身材体型就是一个“真”字,这也的确是他最本真的画像!常见一圈人围在那里,一个人放肆地讲张老师的逸闻趣事,众人大笑捧腹,有的话连我也难接受,心下愤然。但你仔细看,张老师一定就在那圈人里,他会认真地纠正故事的细节,但纠正的地方更是让人笑出眼泪来。很长时间,我想不通张老师为何对别人的笑谈竟如此不恼不愠,甚至怨他太过委屈自己了。但以张老师的天性,我知道他不会这么想的。他给我看过一张照片,还不无得意地讲过一个故事。公社里要在高山坡上用白石头摆“农业学大寨”几个巨大的字,点名要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张银德老师去。张老师去了,公社干部一看来了个小孩子,呵斥道,回去,回去!叫你的张老师来,来你个碎娃子(陕西商洛方言谓“小孩子”)会写啥?张老师嘿嘿地黠笑,却并不挑明,只是说:张老师叫我来的,试火试火(陕西商洛方言“试一试”)。干部没办法,只好窝着火带他上了山。上了山就被认出了,但干部还是无法把眼前的小个子与书法家对上号。张老师不管这些,只是捏着石灰在坡上撒线,指挥着农民搬运石头往格子里填。几天之后,五里之外就看得见老师的大作了。他请人拍了张照片,就蹲坐在“寨”字顶端的一点上,人的面目看不清,但那架势就是个寨主。我想,张老师是能在心里规划出巨幅大字的人,个头自然就限量不住他的高度了。也许他从未在意过身材与言语的欠缺,生命的状态才如此真率、豁达。从张老师身上,我更确信了这样的观点:幽默是性情的舒展,胸怀的恢廓,更是生命的一种境界,而幽默到了自嘲,流露出的便是十足的人生自信!

  老师沉醉于吸烟,看书作画写书法,嘴上一直斜叼着烟。他吸烟的绝技,是弹烟灰从不劳烦手指,只用舌尖在唇间转动香烟到一侧嘴角,而在另一侧轻吹一气。老师经济很不宽裕,上课时,铃响起往往还要饱吸两口,然后把余下的丁点儿烟头往墙上一拧,揣进衣兜。有一次估计烟头没拧灭,正讲课时灰中山装棉衣兜内竟冒出了烟。——后来的版本演绎成老师讲《赤壁之战》,学生见了烟气,喊叫“着啦!着啦!火!”,老师却正色道:别乱喊,早着呢,东风还没起呢!好几年前在外地开会,恰巧碰上洛南的同事,顺便给老师带了些铁盒的烟,在我记忆中,老师是喜欢用铁盒来装烟的。收到烟后一人分发一盒显然数量不足,老师便盘点着身边认识我的人数,写好了清单,一人数支烟分发出去,然后再向每人讲一遍我的情况。想想看,除了父母与老师,不知道世界上能有多少人会如此精心地分享你的丁点儿进步!后来回老家,专门带了烟去拜望老师,老师的身体却不能抽烟了——隐约听同学说老师遭遇了巨大的不幸……

  张老师已然作古,老师的墓地却一直没有前去祭奠。初中班主任谷老师远在豫陕交界、大山深处的坟园,我们同学还从县城到灵口,到庙湾,再到佛岔,去那里磕头,上香。但同学中没有谁敢提议去看张老师,可能大家实在是无法面对生活与命运给恩师的造设,好人一生,身后却天塌地陷。

  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去老师那里上几根烟,又多么希望老师依旧能陶醉般地吸烟,微眯着眼,斜叼着烟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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